王万喜夜里先独自回了恭亲王府。
这段时间以来，他都住在这里，不过按着恭亲王的说法，他什么时候想回之前的宅子去，就什么时候搬走也行。
回到自己在王府里的房间。
王万喜想着要不明日就搬回去，毕竟住在恭亲王府里，总有些许不自在和不方便。毕竟老话说的好，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
随意在书案台前坐下，透过大开的窗户，冬日的冷月周围，依然盛放着华丽的烟火。无心观赏。
王万喜的注意力，被桌上摊开的画册吸引了过去。
这本画册如今已画完了，只不过曾经会按着约好的日子，前来取画册的丫鬟怕是再也不会来了吧。心中莫名涌动。
透着书案上的火光，王万喜莫名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春日傍晚。那是十余年前，他还在苏澜城中书院求学的时候。
本就家境贫寒的王万喜，差着书院学费，被勒令三日内没补齐就将他退学。等待着他的命运，是回家背朝黄土面朝天，和父母长辈般在田里辛勤一辈子。
当时身无长物的王万喜，只能将平日视作宝贝的画册拿出来贩卖，期望能够凑足学费。可惜在城中售卖几日。
直到书院给他的三日期限到了最后一天黄昏，也完全无人问津。
直到快心如死灰时,他见到了对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彻底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人。一辆华丽异常的马车，停在了他的身前。
马车上。
走下来的富家丫鬟衣着鲜亮，将王万喜摆在身前的画册拿在手中翻了翻，随后回了马车内里。没过多久，小丫鬟便带来了个让他喜出望外的消息。
“我家小姐喜欢你画的东西，这些多少银子?我们全要了。”当时的具体情景，王万喜有些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的是。
当他看向那辆马车时，在薄纱般的帘子后面，印着个隐隐约约面容平静，似乎也正毫无表情地看向自己的富家小姐身影。
后来。
王万喜记得是隔了一段日子。
那小姐的丫鬟又在书院里找到自己，说什么之前的画册看完了，小姐吵着要新的，让他赶紧继续画。于是好像就这么定了下来。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个模样不同的小丫鬟跑来找自己取画册。
从他还是个苏澜城的书院学子，一直到如今成为了苏澜城的法曹，进了官家府衙。十余年来从不间断。
期间好几个丫鬟调笑过自己，说什么"王大人现在还没成家，莫非是等着娶我们家小姐? “。王万喜也只是笑笑。
他当然有过这样的想法，在夜深人静时，他总是会回想起初次见到她时，那隔着薄纱门帘的平静女子面容。
好似高高悬在天穹的明月。可望而又不可及。
王万喜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今后也不会。
这权当做令人厌恶而又烦闷的俗世人生中，他唯一仅剩的*理想主义"，唯一与众不同的人生念想。因此。
这么多年以来，王万喜从未去探查过那位小姐的名字和身份，他觉得就这样让她只存在自己的理想中就好。
可如今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自从得知那位小姐，就是杨家老太爷的五女，杨怀智后。这一夜。
王万喜久久坐在窗前，瞧着书案上的画册，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与抉择当中。过几日自己去杨府抄家，恭亲王说一个都不留。
“一个都不留啊…
自言自语着，陷入长久思绪中的王万喜，最终还是做下了也许会影响到他一生，但却并不后悔的决定——
与此同时。
同一片夜色下，杨家大宅。
曾经苏澜城中高高不可一世，如同神明般俯视这座城池的杨家，如今却颇有些萧索。
宅子四周，满布着官差衙役，甚至还有不少城外管事妖族，在其间街道巡逻，将整个大宅围得水泄不通
内里，更是有两道五境强者的气息坐镇在内,看管着如今还在宅子里的杨家众人。
至于那些下人丫鬟，早已统统被遣散。
如今若大的杨家宅子里，哪怕是元宵佳节当天，也只在几间屋子里燃着寥寥烛火，完全是副人走楼空的模样。
杨全有些艰难的，独自推着身下的轮椅，行在昏暗的回廊间。终于。
在宅子里的某处庭园大湖前，寻见了自己的妹妹杨灵。“二妹，你…”
“这般时候,你就不要摆你那副大哥的谱子了，我又没认过你这个哥哥。”杨灵语调冷漠，在夜下回过了头，傲然说道。
“你来这干什么?没事就滚,别在这种时候还来烦我。”…
杨全沉默着。
他虽是杨家大老爷杨怀仁的长子，但并非正室所生，加上天生残疾，双腿无法行动，在家中一向没什么地位。
二妹杨灵也好，三弟杨杰也好，几乎都是没怎么好好跟他说过话。
至于长辈那边不提也罢。
“你现在躺在房间里去等死，难道不好吗?就跟杨杰那个废物一样，你是身体有残疾，他是脑子有残疾,倒也还真差不多。”
吃吃笑着，杨灵的嘴毒却没能让杨全离开。
“你哄骗二叔去恭亲王府报信，却没告诉他，这么多年以来，家里的灵玉生意，其中有一部分一直是在和北边的胡人做，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
“谁让家里的生意,你和老三都插不上手?”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个家?!你这样会害死家里所有人咳咳咳咳咳
杨全激动着，可惜孱弱的身体让他一句话还没吼完，接下来的话就只能吞入腹中，换成连绵的咳嗽声。杨灵瞧着杨全,脸上满是不屑。
“二叔自己蠢，以为通风报信，恭亲王就能留他一命，这是他活该。至于家里呵，这个家太小，苏澜城也太小，我才不想和你们办这些家家酒。”
“一辈子烂在这里。"
迎着杨全那不敢置信的眼神，杨灵昂起头，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你倒是还心心念念这个杨家，可惜，你那么爱它，它可一点不爱你。”“做人啊，还是要现实一点才好,大哥。"
“杨家已经要没了。”
“当然，我才不会陪你们一起死。"黑暗里。
杨全瞧见，杨灵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哨,随后放在嘴边吹响。哨声低沉，似乎隐隐有万马奔腾的隆隆声响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传来。稍倾。
杨灵身后升起一团黑雾模样的旋涡，从中走出一个浑身裹着皮毛，头戴牛羊骨饰的男子。那模样和打扮,是胡人?
“你…
“我要走咯，死残废。”朝着杨全挥了挥手。
杨灵与胡人男子一同走入身后的黑暗旋涡中。随后眨眼消失。
杨全如今满头大汗，想到家里就坐镇着安民司的大供奉和城外的李狼王，都是五境修为，莫非带走二妹杨灵的胡人，有六境以上修为?
颓废地坐在轮椅上,杨全瞧着身前漆黑无比的冰冷湖水，也终于明白了。杨家确实要完了。
哪怕父亲杨怀仁，还有二叔杨怀义，三姑杨怀礼都在盼着，盼着老太爷杨德闵能一趟长安城，求得女皇陛下开恩。
如今家里，恐怕最无忧无虑的人，只剩下天生痴傻，什么都不懂的五姑姑杨怀智了。“果然是完了啊。"
杨全自言自语着，独自笑了笑,推着身下轮椅，朝着眼前的冰凉湖水而去——
杨家最后的挣扎。
便是大老爷杨怀仁求了老太爷杨德闵,去长安城见女皇陛下求情。这件事得到了恭亲王的默许。
因此，苏澜城内府衙的官差，并没有拦下杨德闵前往长安城的马车。一路快马加鞭。
七八日后，马车便停在了长安城中的红墙之下。
早已接近百余岁高龄的杨德闵，面无表情地走下了马车，在随行车夫的搀扶下，慢悠悠地朝着皇宫而去
特意挑了个没人的时候。
杨德闵这一次来长安城，似乎并不想见到曾经同朝为官的学生与同窗们，他只是来求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也很快的到了他手上。
宫中的女官带回了一个不算意外的消息。“陛下就在苏澜城。"
点了点头。
杨德闵接过女官递给自己的锦盒，重新回了马车，吩咐车夫回苏澜城去。车厢里。
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照下，杨德闵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在手中的锦盒。内里的东西，也跟他猜想的差不多。
一壶毒酒。
一个小小的白玉夜光杯。
杨德闵亲自给自己倒了酒，透着手中小小的杯子，内里酒液琼浆呈现青蓝色彩。不是自己爱喝的酒。
杨德闵摇了摇头，心想陛下果然不记得了。也是。
陛下从不是会记得这种东西的人，或者说黯下虽然是大周天下万民的皇帝，却是天下最不像人的家伙
哪有人做皇帝,一做就是一千年的。
摇着头。
杨德闵将手中毒酒一饮而尽。
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被女皇陛下赐死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反正是非功过，不必再提,反正死后都要化作一捧尘土。
是好又是坏，都已经是发生了的,无可改变的事,再去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腹中绞痛间。
杨德闵脑海中闪过的，不是杨家百年基业兴盛于极点，也不是自己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女子孙。而是。
一片虚无。
第二卷，【游子不归】，完。
(本章3000字，所以算我两更不过分吧兄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