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钰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常怀山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了一封信，果真如幻梦一般溜走。
不久后，萧钰便向萧衍提请离开王都，到朝山去修身思过。
萧钰突然自请离都，一弦颤动，扰乱了王都这段时间紧绷已久的平静。
童年出逃的经历对萧衍掌权后治理风格的影响非常大。她曾经在卑贱如猪狗的日子里见识过权力的倾轧。
她明白，有钱有权者影响广大，若要做好事那是能造福千千万万人的，但相反若钱权勾结，那么百姓也是绝无出头之日的。因为恶权的联结如同密不透风的网，金钱贪求无止的延伸如同迅速流散的墨漆。
当她还是太子的时候就知道，她处在那万丈高台之上离地面太远，在那样的视角下，万众国民只有蚂蚁大小，她根本不可能看得清他们的模样，听得见他们的声音，她能够被中间的人轻而易举的蒙蔽，更何况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手法这些人也能玩得炉火纯青。
也正因为如此，自皇位稳固之后，她的雷霆手段逐渐显露出来，对当朝官员的弹压之强势，已经到了令人闻之色变的地步，监道院，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
所以众朝臣，尤其是当初偏向萧钰阵营的大臣，都不相信萧钰是自愿离开。他们纷纷揣测，是萧衍要开始新一轮的清扫，逼迫自己的姐姐远离王都，好方便她铲除异己。
帝王失德，违背君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为了自保的，为了规劝的，无奈掺和的，林林总总一大票人一同跪在了萧衍的殿门外。
雪花如絮，给此间静物都盖上了一床冰冷的绒装。两道并行着的，穿着英武锦袍的挺拔身影是这画布中惟一生动。
原来是霍兴为谢安打着伞，从松软的雪地上走来。行近这整齐跪立的队伍时，谢安停下了脚步。
谢安其实很不喜欢其中的大部分人。当然这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谢安其实也会有自己的情绪，爱憎好恶，只是太轻微所以才会在事实上等同于无。
她不喜欢他们，因为他们既轻蔑于寻常百姓为生存而做的努力和经历的磨难，又对萧衍萧奕这一群体的感受和挣扎姿态高傲。
她厌恶，却无法不悲悯。一个婴孩，为了贪求糖果做了错事，你又能对他气愤嫉恶到哪里去呢。
谢安停留太久，让霍兴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听见提醒，谢安理了理官服，正色道：“走吧。”
他们二人一走进去，目之所触便是一片狼藉。殿内宫人皆噤若寒蝉，跪伏着身体不敢抬起头来。连霍兴见了此情景，都不敢发出声响，只能眼神示意谢安。
常言道，君王不怒自威。但萧衍
偏偏不是这样，她一生气，定是要你分分秒秒都能感觉到铡刀就立在头上随时都会让你身首异处才行。
“你们先下去吧。”谢安道。
宫人们闻言，如获大赦，都深埋着头紧跟着出去。
“陛下怎么了。”
萧衍见到谢安来了，气才疏解一些。她踏踏踏踏的几步从上台跑到谢安面前，抓起谢安的手，哭诉：“谢爱卿，你可终于来了。那群老东西真不是人啊，前不久朕才提拔的几个年轻人又被他们给整没了！”
“那群老东西见识过的、玩弄过的手段，比他们走过的桥都多，随便拿一当给他们上，就能让他们这辈子都爬不起来。看来朕还是不够狠心，才让这些人仍有喘息的余地。”
谢安想起来了，在那天晴朗炎热的御花园中，他确实遇到了一队身着统一服制来认门的年轻人。
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来到王都司职，想来他们也必定都是各地出了名的青年才俊 。他们为同龄人所敬佩，家族以他们为傲，青涩美好的爱情也许也正向他们抛出花枝。
他们年轻，意气风发，在此等年岁来到王都对未来和一切都充满期待，哪怕刚来时官职还并不高但心存着读书时就立下的高远的志向和抱负就觉得一切困难总有一天会被踏在脚下。
可是就是这样热气腾腾的几个年轻人，连朝堂斗争的漩涡边缘都还没有靠近。那些高居权位者，仅是轻轻一瞥，用浪花翻起的沫就把他们光辉灿烂的人生轻松截断，丢弃于沙土。
就在几日前天下人佳节共度之时，也正是他们的人生戛然而止、家庭悲痛破碎之时。
“那群老东西也忒小气了，连一个小卒的机会都不愿意让。怀山师妹，这可如何是好啊。”
先帝的宽庸政策虽然让开梁各方面得到了最大自由度的生长，孕育了如今的强大，但同时也放纵了各方势力发展壮大，互相争斗联合。
开梁今朝，朝堂和江湖瓜葛着，朝臣与世家勾结图谋着，势力关系千丝万缕，朝廷和地方过半数的官员皆来源于世家，而世家之中众多嫡系旁系亦纷争不断。
监道院改制之初行事那般狠绝不留情面，就是为了从这些勾绕中树立出令人胆寒不可动摇的权威。若非必要，萧衍不会让监道院出面，让它有威力受损的风险。
“我知道了，监道院会干涉的。”谢安应道。
“怀山师妹，”得到应答，萧衍安下心来又想起了他事，兴冲冲摇着谢安的手，抬头用精亮的眼对她笑，兴冲冲道：“朕的将军已经驻扎在南岭边境，皇姐也离开了王都，反对派系已不足为惧。这回没人能阻止朕拿下新九夷了。多亏了你啊，师妹，你是不是为了朕才专门去找皇姐，劝得她去朝山的。”
“而且皇兄还说，是你选择的我。是这样吗？我是被你选择的。”
避开萧衍灼灼的目光，谢安先是对霍兴道：“霍兴，让外面的人离开吧，你知道怎么说。”
霍兴现在成长的极为有眼色，道：“哦哦，好。”
宫殿里只有她们两人时，谢安就变回了常怀山，那种如冰的，介乎于冷性和慈悲之间的静默又散发出了幽幽寒气。
“不是我选择的你，我也没有选择任何人。”
“你成为开梁的君主是天命所归。而天命，不过是人类选择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