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朝山上的师父们来说，皇帝的四个孩子中，大公主萧钰端庄沉稳，二皇子萧奕亲和聪慧，四皇子萧柏怯弱孤僻。而三公主萧衍，性子是最叛逆，最让他们头疼的。彼时他们还年幼，但就算三天两头被罚教鞭，萧衍也是次次认错，次次不改。
没错，这一年，正是他们被皇宫送来朝山进学的时期。
“殿下，你是皇子，理应勤奋努力，将江山社稷放在心里才是啊！怎么能、怎么能如此松散懈怠呢！”
又被单独留堂下来的萧衍听着训诫师父的话，漫不经心的。
训诫师父见她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愈发生气，威声赫赫，“殿下，请把手伸出来。”
萧衍满是所谓的样子抬起手，还贴心地把袖子往上捎了捎。
“等等小师父。”
可这一次，从堂后传来的声音阻止了训诫师父的鞭打。
脆生生的声音落在萧衍耳中，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娃从那里面走到堂前，看起来年龄比萧衍还要小上一些。
常怀山。
萧衍听说过朝山有她的存在，但今天却是第一次见到。机会难得，萧衍眼睛眨也不眨，目光紧紧锁住她。
常怀山感觉到萧衍目光的强烈，回望过去，只是她的眼里满是雾气和虚无，萧衍并不能看出什么。
常怀山对训诫师父柔和道：“战士在战场上厮杀也要先知道自己这样拼命是为了什么。她年纪还小，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自己做这些事情，何必对她这么苛刻呢。”
那人俯首应道：“是。”
在萧衍的回忆里，常怀山在这里再没有向她多施舍一个眼神或者多说一句话，直接引着训诫师父一起走了，真真是无情极了。
但萧衍是谁，她可是个有了目标一定会主动出击的人。她打听到了常怀山住在朝山最边缘的孤阁里，半夜便采取行动翻了上去。
但她还未及落地，窗户便倏的打开，差点儿直接把她给扇下去。
“天老爷，你小小年纪竟这么狠毒啊！”萧衍语气神态皆做作夸张道。
常怀山不理她的套近乎，直接道，“有什么事吗？”
“诶？你白天跟那个老师父说话的时候那叫一个温柔，怎么现在跟我说话就这么凶啊，这可太过分了吧。”
“没事的话请回吧。”常怀山把“无情”贯彻到底，说着便要关上窗户。萧衍连忙阻止，“诶诶，你别急啊，我有事儿我有事儿。”
萧衍进屋后自来熟的找了个板凳坐，还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她边喝水边上下左右的参观常怀山卧房。
“殿下是有什么事？”
“诶，”萧衍将手肘放上桌子，身体向前倾了倾，“你觉得那些牛鼻子老道和父皇的老臣们为什么要那么苦心孤诣地规训我那些大道理啊？”
“…殿下这么问，是否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这你都知道？我就是觉得，他们不过看我是小孩儿所以就自然而然的把他们的意志凌驾于我之上。”
“殿下为何会这样想？”
“世间之理不就是如此吗？孩子、老人，贫穷或是力量不够强大的男人和女人，凡是弱小，他们的意志便无人在意，他人轻而易举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他们之上。
可是我很好奇，你也是个小孩儿，为什么他们对你就这么尊敬。”
常怀山看向萧衍，看起来并不想解答她提出的这个问题，反而露出黠意的浅笑，“殿下，他们找过来了。”
萧衍闻言轻声快脚几步移到窗边，侧身耳朵贴近，果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动静。
她心里快速下了决断，一把握住常怀山的手，眼中冒出疯狂炸响的火花，诡异的兴奋道：“我们一起逃吧。”
常怀山动了动被萧衍握住那只手的手指，先是一诧，随即点头一笑，“好啊。”
就这样，常怀山和萧衍连夜逃下了朝山。
朝山和王都都是常年翠绿，于是她们下山后便一路西行，向着西京走去。
在山下她们经历了很多从前没有经历过的事，也遇到了这个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人。做过饭馆端茶递水的小童，当过暗市被雇佣的杀手，种过地，睡过山野，住过破庙。
萧衍一直很乐在其中，对常怀山也始终保持着一种非常奇异的好。有一阵子，暗市里很久没有活儿，她们生活特别拮据，雪上加霜的是她们还因为年纪尚轻社会经验不足被一个黑心小商骗光了身上的钱。那段时间可真是顿顿饥，但绕是如此，一获得什么食物萧衍都会献宝似的捧到常怀山面前，让她先吃。
还有一回，她们行至廷安，正处于换季之时，天气冷热变得快。萧衍出去做活时不小心受了伤，晚上就发起了高烧。因不识山路条件所限，她们只能夜宿一处洞穴。尽管燃了火堆，但地面和石体还是潮湿的快要长蘑菇。
常怀山给躺在自己腿上的萧衍不停换着凉帕。萧衍已经烧糊涂了，闭着眼睛拉过常怀山的手抱住，呃呃啊啊的嘴里一直说着奇怪的话。
但看得出来她的状态很兴奋，她睁开眼睛，望着常怀山道：“我是不是要死了？”语气之中竟然透着高兴和期待。
“我也不知道，有可能吧。你不害怕吗？”
萧衍摇头，“我不怕，说不定死亡才是永生的开始呢。人们常说‘花有重开日’，但之前的花朵如果知道人们都把后面新开的另一朵花当成了它，不知道会不会难过伤心呢？
世上的生命都会生死凋零。
人不会例外于生命绽放有一定的周期，花草树木也不会例外于死去便是不在。这是大道，唯有大道可以永恒的运作。
死亡不是结束，死亡，我们会重回大道的怀抱，成为世间运行规律的组成部分。”
纵使是在天地玄学渊源深厚的开梁，萧衍的这一想法也疯狂至极。这个视角太广博，时间跨度太大。在这个假设下，人类皆是永生者。
没有人不可被救赎，也没有罪恶不会被清偿。躯体的生死状态并不会影响一个“人”的存在，哪怕死后千年万年，这个“人”仍循着其选择的所有因果链条永不停歇地在真实之地前行。
常怀山抚开萧衍额两侧因汗水和潮湿被濡湿贴在脸上的头发，“如你所说，死亡后人便在自然的因果当中，因果不断，人便不灭。可是只有活着的人能有机会创造因果，改变因果。
人是有自己灵智和思想的动物，怎么会甘心没有挣扎没有抗争，只能就这样被裹挟被控制在不由自己所控的洪流中呢。”
不知道是刚刚那番话已然用尽了萧衍的精力还是她烧得更重了，她的眼神愈加混沌迷茫了起来。
当时常怀山都以为萧衍会撑不过那个夜晚。没想到她们运气好极了，路过一个行至那处的好心猎户 ，将她们带回了他家，还给萧衍用了自己家里存的草药。
猎户名叫王洪，他的家庭有一个淳朴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王洪收留了她们，那之后萧衍和常怀山便常住在那儿，平时就帮着王洪打猎或者出去接活补贴家用。
王洪从前是这十里八乡最厉害的猎人，武艺高超。人人都说，他若是去考武举，定能拔得头筹。年轻时，谁没有热血冲上头的时候呢，他也确实为此折腾了好些年。而如今他还留在这里，有一个平凡却美满的家庭。说遗憾吗，也是有的，但他年岁已经大了，他无比清楚的明白现在这样和平安稳的生活已是很多人的可望而不可即，所以他也是满足的。
对萧衍和常怀山来说，幸运的是，这样幸福安稳的生活还是维持了相
当长一段时间。不幸的是，后来天灾降临了。
天灾来势汹汹，廷安西北那一片居住地的百姓都成了难民，地方驻点常规救助难以为继，甚至援助越来越少，困难之下人们只能都往城中心出发投奔亲戚或寻求公家帮助。
常萧二人也跟着王洪一家一起出发。
队伍浩荡，引来了公家的注意。他们行至城边时，从附近等待已久的队伍窜出来，将他们挡住驱赶。
城门口的守卫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其中一个愣了一下便往城里跑。其他几个守卫过来调节阻拦，却是杯水车薪。
人声嘈杂，拥挤混乱，呜呜嚷嚷。萧衍护着王洪的小女儿，一转头，发现常怀山已经不知所觉的被挤开了。
“怀山过来！”萧衍大喊着常怀山的名字伸手去抓她。
常怀山听到萧衍焦急的呼喊也向她伸过手去。但人潮涌动的力量太大，她们还是被分开。
“怀山！”
萧衍目眦欲裂，心急万分。
就在此时，廷安的地方官领着当地的护卫兵赶了过来，安抚下糟乱冲突的人群。
廷安城守冲在最前面，大呵“住手！”。
“你们这是做什么？！是谁？未经驻史允许擅自调动军队，未向我提请便入我廷安，在这里动我廷安百姓。”
那队伍中走出来个管事人，“城主大人，朝廷马上就要派人来巡查赈灾情况，你是城主，要懂得大局为重的道理啊。”
“大局？你所说的大局就是弃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不顾吗！私吞赈灾物资的事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们清算，你们竟…”
难民中一个老婆婆怯怯的上前来，“大人，算了，算了，不要和他们作对，不要误了你的前程。我们这些人，哪里不能去呢。”
“婆婆，这事不能算。你放心，我开梁乾坤朗朗，绝容不下他们这种媚上欺下、为虎作伥的小人！今日我在这里，有任何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一个士人应和道：“对，老婆婆，你和大家都不要怕。我们廷安官部的每一个人，都是廷安百姓的依靠！”
这件事对萧衍是有着一定冲击力的，这从她之后的沉默状态便能看出来。
这世上有些人虽然能够完全将他人的看法和嘴舌视为无物，唯自己独尊，但也恰恰是因为这样，任何事只要她自己认为什么是对的什么错的、什么事要去做该怎么做，那么什么都挡不住她要走的路。
总会一些力量去阻止一个人、一些人、一群人去思考自己要做的事情或者安于困守。
人体太脆弱，怎样都会被困住，绳索、疾病、贫穷、武力的欺压、权力的排挤，但只要开始思想，妄图将你禁锢的一动不能动的人便只有跳脚了。
就如同此时的萧衍，要想终结她的思考，只有杀掉她结束她的生命。一个人的思考可以被此终结，但思想若是如火漫延，千千万万人和后世的子子孙孙如何能被杀尽。只要一人不死，名为思想的灰烬便会重新燃起。
“人群的力量那么强大，我们在人潮之中完全拧不过人潮，连走到一起都无法做到。但我们这群力量强大的人潮却如此弱小，被驱逐、被随意对待。”
萧衍神经质地踱步自语着，全然不管还有常怀山这个大活人在一旁。或者说，她并没有把常怀山当作他人，而是看作另一个平静的自己在看着这一切。
“那些人顷刻之间能决定这么多人的命运，但他们的权力不是百姓给的吗？那些金钱、资源，都是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和开梁朝廷身上刮下来的，他们拿着这些，不想办法让自己的子民过得更好反而自充盈库竟不感到丝毫羞愧！”
“皇室也是被那一双双手抬起来的，他们睁着眼，抬头期盼着我们会为他们带来一个更稳固富足的
江山。我们站在众望之巅上，如果一生都未尽身份之责，终了之时是否会有悔恨呢，这样的悔恨又是否会让我死后仍不得安宁...天下变局将至，这些普通的老百姓怎么可能承得起这样大的动荡。”
“......”
“不管为何我降生于皇家，现在才是我真正选择大道的时候。这就是我自己可以选择的因果，和你一起逍遥半生还是用这个老天爷给的身份去做翻天覆地的事。”
蓦的，萧衍紧紧握住常怀山的双手，她那因为激动而青筋暴起的脖子和脸颊变得更加通红，她道：“怀山，我懂了，原来这就叫做一念之间！我有想做的事了。我要做皇帝，就算时代的车轮碾来，它也要先从我的身上过去。”
“怀山，你会和我一起的对不对？”萧衍急切问道。
常怀山目光正正注视着她，莞尔一笑，应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