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忱看着自己尚在病中却还要为她忙前忙后的苏荷,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伸手抓住了苏荷的衣袖。
苏荷回头,“嗯?”
“昨夜…”李忱开口。
“我明白。”苏荷说道,“你我之间,现在还需要言谢么?”
李忱松开手,苏荷也将手中的热巾放下,顺着床榻坐下。
“我看见了你身上的伤。”李忱说道。
“你是说腹前?”苏荷下意识摸了摸上腹,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天圣五年,国朝发兵突厥,父亲为先锋,与回纥联盟,一同攻打突厥汗国,此后,突厥被灭,回纥汗国正式建立于漠北。”苏荷回道,“那时,我瞒着父兄,偷偷跟上了战场,后来还被父亲罚了一个月的禁足。”
李忱盯着苏荷,眼里充满了惊讶,“天圣五年,七娘不过豆蔻年华,就有勇气上阵杀敌…”
“勇气并非天生,但若身处战场,死亡也就不那么可怕了,比昨夜更混乱的场面我也见过。”苏荷解释道,“突厥未灭时,经常南下,尤其是在冬天,草原上没有粮食,他们便抢掠大唐边境的百姓,父亲一直戍守在边镇,最后也在九原郡安了家,所以我与几位兄长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连睡觉,都是兵刃不离身。”
“丰州乃漠北边境要略之地,可控河遏贼,苏将军镇守多年而不失,又助回纥立国,足以见其能。”李忱说道。
“周王的案子结了,长安的动乱也得以平息,但从圣人的处决上来看,大唐还潜伏着更大的危机。”苏荷说道。
“张国忠和陆善吗。”李忱按着额头,“眼下尚需自保,便更加无力改变这样的局面。”
“我虽不懂政治,却也知道驭下的制衡,在长安这么久,也逐渐看清了形势,张国忠此人无大智与谋,压不住陆善的。”苏荷说道。
“天下兵马,若得其三,天子又是如此,那帝王之位,谁敢说陆善不曾动过心思呢。”苏荷又道,“非大乱之时,一人统御如此多兵马,这等同于给了半壁江山。”
李忱躺在榻上久久不语,“王朝的命运总是逃不过盛极而衰,这次轮到李家了。”
苏荷看着忧心忡忡的李忱,便又坐得靠近了一些,“不管命运的走向是什么,未来发生什么,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咚咚!——
“郎君。”思柔站在门口,“李十二娘子在府外求见。”
“领她进来吧,我现在不便下榻。”李忱对外吩咐道。
“喏。”
“李十二娘?”苏荷疑惑。
“她是为许贺子而来的。”李忱道。
“难道她和许贺子都与太子恒有旧?”苏荷楞看着李忱。
李忱点头,“李十二娘与公孙大娘都是从教坊出去的,太子恒从幸华清宫,最喜欢的地方不是汤池,而是梨园,在艺术上的天赋,诸皇子中,太子恒才是第一。”
“你的这位长兄李恒,当真不是一般的厉害。”苏荷说道,“能有如此多红颜知己,不顾性命为之复仇,这一点,倒与你有些相似。”
李忱抬手,忽然哽塞住,她闭上眼,叹息了一声,“太子恒仁善,不会愿意见到这样一幕的。”
“正是他的仁善与寡断,才会有这样一幕发生。”苏荷说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为人君,又怎可只有仁善呢。”
“你的那位吴王兄虽对你不错,但优柔的性子,也是难成大事者。”苏荷又道,“成年的皇子中,我看,只有十三郎最适合为君。”
李忱摇头,摸了摸自己的双腿,眼中满是忧心,“权力是天子的逆鳞,但凡我从前有所表露,今日我都无法救下李太守,国本已固,东宫才是天下所望。”
咚咚!
房门再次敲响,“进来。”
听到答复后,思柔推门将李十二娘带进屋内。
“郎君,苏娘子。”思柔行礼后退出。
李十二娘在李忱的屋内看见苏荷,颇为惊讶,她踏入内室,看见了榻上的李忱,整个人披头散发靠在床头上,脸色也有些苍白。
这一次,李十二娘收起了眼里的轻浮,雍王为两位太守雨中求情的事,在她出宫后就已传开。
这一举措,使得这位因落水案而淡退隐匿的皇子,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当中,臣民们为这位曾称为神童,作为储君培养的皇子,感到的,更多是惋惜。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李忱说道。
李十二娘于李忱榻前跪下,“雍王既然能够舍命救两位太守,就一定有办法救下许贺子。”
“李太守和王太守是因我而获罪,所以我有必须要救他们的理由。”李忱说道,“如不是他们,李唐的江山社稷,从此危矣。”
“就算我有办法,但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救许贺子呢?”李忱侧头问道,“虽是从犯,但祸乱长安,这是不争的事实。”
“昨夜之乱,我们是脱不开关系,然造成如此的真正起因,雍王心里应该明白。”李十二娘说道,“事有因果,不会凭空而生,且叛军并没有滥杀无辜,死在混乱中的百姓,乃是周王与邢载养的死士所为,我们要杀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你要杀皇帝。”李忱看着李十二娘说道。
“他是所有祸端的起因,中原的百姓都快饿死了,他却仍然只顾自己享乐,难道他不该杀吗?”李十二娘问道,“真相出来了,他身为皇帝却不肯承认,这是一个父亲,能做出来的事吗?”
李忱没有否认皇帝的昏庸之举,“刺杀皇帝,绝非是上策,你们都没有考虑在这之后,中原王朝将要面临的局面。”
“我们失败了,您却没有将我一同供出,也没有供出吴王,足以证明,您心中所想。”李十二娘又道,“雍王心中所存善念,与当时的太子恒一样。”
李忱长吸了一口气,“你们与周王不一样,我并非是是非不分之人,论善恶,我们当中,谁又是善,谁又是恶呢,我亦非大善,在这场暴·乱中,也存有私心。”
“心存慈悲,即是善念。”李十二娘说道,“其实,最应该坐上那个位置的,是雍王您。”
“这是兄长的话,还是你自己的?”李忱问道。
李十二娘低下头,只回了四个字,“事实证明。”
李忱挥了挥手,“永新娘子会与这盛世一同,消失于人间。”
“谢雍王。”
李十二娘走后,李忱离榻来到窗边,她坐在轮车上,抬头看天,乌云压城,院中风雨如晦,“这场大雨能将长安城内的血渍冲刷干净,却洗不净不堪的浑浊。”
苏荷将一件裘衣披在她的身上,安静的站在身旁陪伴。
李忱看着自己身上的裘衣,窗外雨声沥沥,寺院敲响的钟声依旧洪亮,“七娘。”
“嗯?”苏荷睁着眼睛回应。
“你能,再抱抱我吗。”李忱忽然说道。
苏荷为之一愣,随后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她虽说着这样的话,但手中的动作却并没有拒绝,她将李忱搂入怀中,紧紧相拥了许久,“原来十三郎也有孩子的一面。”